自道
一個人選擇某種道路而畢其一生，總有一些因緣。余自幼愛畫圖，母親含辛茹苦，以微薄工資支持我畫畫、投考美術學校，助我邁出了第一步；廣州美術學院院長 胡一川 先生，以我出身第一"黑"，成續第一優，力排眾議，決定錄取我進附中，從此使我走上美術之路。此後，我經過了種種困厄逆境而終不悔，那是自己的選擇，甘也好，苦也好，我都樂而為之。如果有來世，我還要畫畫。
一個畫人選擇某種方式作畫與其教育背景有關，更重要是自己的認定。我是不跟風，不隨潮，總以我喜愛的寫實方式作畫。雖然此道很累，尤其是創作，勞民傷財，我還是擇善固執，樂在其中。人生苦短，窮其一生尚未必有些許成績，何必多"變"。
一個文化人選擇某種生存之道有其不得已之處，因為也是人，總得生活下去，養家活口。但是，文化人更應有點良知，有點精神，說自己想說之話，畫自己想畫之圖，不說"糞土萬戶侯"，也得有點甘貧樂道吧。
人，活著即是有福，活著而又能畫畫，真得感謝老天待我不薄。
談油畫寫生、技巧與抄照片
油畫之不尚寫生，久矣！
油畫不寫生行不行？當然可以，對於表現主義、抽象藝術、觀念藝術是當然之事。但是對於寫實一流則是非要寫生不可。寫實這個實就是自然，就是真實，真實之物狀要靠我們去觀察、體會、描繪出來，這就要靠寫生。問題出在哪裡呢？照相機、照片。現在人手一架照相機，方便得很，因而，抄照片的所謂油畫大行其道，以為這就是寫實油畫了。尤其是它以巨細靡遺的“真實”獲得一般民眾的喝采而認定這條路有何不可？
嚴格來說歐洲寫實油畫雖可遠溯至文藝復興時期，但是，就材料、技巧、素描造型來說在十七世紀時期的委拉斯蓋支和倫勃朗方達至完備，第二階段從巴比松畫派經印象派和俄羅斯十九世紀的列賓、謝羅夫等大師將寫實中的色彩因素加以完善，再推向一個高峰。
文藝復興的大師，探索了比例、解剖、透視、明暗光線等寫實、再現繪畫的諸多必備元素，但其大量的人物創作，基本上是以那些原素來作表現主義的呈現的，其中，當然有基督教文化的種種原因和限制，在此不論。就嚴格意義上那還不是寫實，這一畫風直影響到巴洛克時期並直到大衛、盎格爾。回顧歷史，真正寫實主義的影響在十七世紀的一部分和十九世紀才獨領風騷。
我們看委拉斯蓋支、倫勃朗、微米爾、庫爾貝、盧梭、莫奈、列維坦、列賓、謝羅夫等等，他們縱有各人面貌，但都是不誇張、不變形的，而且，他們的技術、技巧都來自於大量的寫生，並且，很多作品本身即寫生完成，寫生技巧中的素描能力、色彩能力都通過筆觸、顏料的塑形來體現，其型態不僅展示了各人的風格特質也成為欣賞、鑑別寫實畫家作品高低的重要標誌。這些技巧是一代一代累積、發展出來的，也是繪畫藝術的組成部分。
現在流行一句話：“只不過是技巧”。說得很輕鬆與不屑，好像技巧是個要不得的東西，也可以到便利商店隨手可得似的。
文藝復興的前輩們大量的高品質的藝術作品成為和當時的哲學家、文學家具有一樣地位的藝術家，無疑地，他們同樣有著深刻的人文省思，以文化人的內涵超越了工匠的層次。但是，在其繪畫的本業中，又是具備了當時最高超、最精美的技巧和技術等專業知識的，才使他們的傑作讓今天的我們看來仍感受到巨大的震撼，超越了五百年的時空，成為人類歷史的藝術瑰寶。
偉大的俄國肖像畫大師謝羅夫謙稱自己是“手藝人”，他深深懂得“技巧”對於藝術家意味著甚麼。
技巧、技藝是有價值的。沒有技巧的繪畫作品不值一看。有多少畫家窮其一生的精力追求哪怕一點點的技巧提昇啊！
其實技巧的趣味高低是評斷寫實畫的標準之一，也是寫實畫家的共識。
抄照片的畫法之所以低劣，就在沒有技巧，沒有描繪性，也就是沒有筆觸、節奏的藝術趣味，呈現平均、平滑、表面化、僵硬、無取捨的冷漠狀態。一張畫沒有了作者的熱情、知識、機敏的趣味取向，也就沒有靈魂，藝術之本質亦蕩然無存。
抄照片，在認識論的角度看是沒有認清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區別。這雖然是個理論問題，但是，它緊緊地牽動著我們的藝術判斷與藝術行為。
是否絕對不可以用照片呢？畫寫實的人苦於現代社會不易找到模特兒全程配合創作，或對於某些動態的、易變性的細節不易抓住，因而利用相機和相片，這是可以的，有時甚至是必要的。但是，但是，他必須具備了寫生能力和經驗才可以主動地、在創作中靈活地運用照相機和照片。照相機的使用也推動了十九世紀寫實畫的深化和發展，尤其在歐洲的一些人物畫家身上，像挪威的“佐倫”表現就極顯著。至於過去的大師中哪些人在創作中利用了相機和照片，又是如何利用的，作為學術問題和借鑒，也是蠻有趣的一個題目，值得我們深入研討。
利用照片在過去引以為恥，人們都諱莫如深。這也是不正常的，絕對排斥和濫用相機是兩個極端，當然，今天問題是“抄照片”之氾濫，有必要來大力提倡寫生，讓藝術形象的生動之風、清新之風再度吹進油畫的寫實畫壇。
回憶起20世紀60年代初，我正在廣州美術學院附中唸書，當首次見到 郭紹綱 教授自蘇聯留學帶回的人體素描時，我真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！同年夏天又赴北京，參觀了徐悲鴻紀念館，目睹大師好多素描原作。從此，我就被素描深深地吸引住了。90年代，我先後赴歐洲、美國，在各大美術館中，特別留意了達．芬奇、拉斐爾、倫勃朗、安格爾、德加、凡．高的素描作品。最近，又遠飛俄羅斯，將契斯恰柯夫、列賓、謝洛夫、弗魯別爾及列賓美術學院陳列館中的優秀畫作一一拜讀。至此，我彷彿沿著大師們的足跡，遊覽了素描的長河，這長河兩岸景色綺麗，美不勝收。
20年前，我移居香港，幾年後定居台北，或為謀生或應眾要求而開設畫室，作畫之餘兼事教育。多年來斷斷續續的美術教育工作，使我累積了不少素描畫作，也有所長進。孔子曰“學而時習之，不亦樂乎”，真是一點不錯啊！我是樂在素描，至少，享受了素描探索的過程。在這些年，我對素描本身，對寫實繪畫和素描教學的種種再做檢視和思考，不僅清晰了藝術的道路，也深化了自己的思想。
下面我將經常碰到的問題，作簡略性的敘述，以此與美術青年晤談。
西洋寫實繪畫的傳承。西洋繪畫，發展到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，才從平面、線性的二度空間方式進入到立體、光影的三度空間方式，並成為西方繪畫的主流型式。這一繪畫體系是由好多藝術家探索而形成的，是人類累積性的文化知識，也可以說是非先天性的知識，需要系統地傳授和學習，不能憑所謂“天才”輕易獲得。
素描是繪畫的基礎。對於傳統西洋畫來說，這個結論仍然是對的。19世紀以後，因為現代派的興起和印象派對人類色感能力的開發，在歐、美的藝術教育中，素描一環受到忽略。現代諸流派不論，對於寫實繪畫，素描仍是基礎，是第一重要的，因為它解決了色彩因素外所有的造型問題。有志於寫實繪畫的青年絕不可以輕忽。
素描研究的內涵是甚麼？比例、透視、體塊、空間等是素描的本質因素。研究這些因素之間的關係，探討這些因素如何“咬合”著體現物體的體積形及空間佔有的狀態；探索體現這種狀態的藝術形式：線條、色調和筆觸，並把這一切調動到人體素描、人物素描中對結構、質感以及表情、心理的刻劃上，是素描研究的重要課題。
素描過程中理性與感性孰輕孰重？俄國美術教育家契司恰柯夫說素描是理性的，這是相對色彩而言。素描偏重理性，偏重分析和理解。因為沒有透視、解剖知識的支撐，它常常會流於空泛和造型的鬆散。但是，素描既是藝術就離不開感性，而且要將感性貫通於素描的全過程。要畫出來，要塑造，不要將面面俱到的 “死摳”當成是研究。因為，一個“死摳”而匠氣的素描者不可能畫出有感性、有畫味的油畫來。
寫實畫式微了嗎？我親眼目睹世界各類美術館和畫廊中，大多數參觀者喜歡的畫還是寫實風格的，是他們看得懂的繪畫。但是，無可諱言，今天寫實畫的水平是大大低落了。原因是多方面的，照相機的過度使用是其中之一。照相機自19世紀中葉發明以來，對寫實西畫有重大的幫助，它作為對快速易逝的形象和細節的紀錄工具，於畫家不無助益，但是，卻往往限制了畫家想像力和概括力的發展。不少人依賴照相機的結果是生產了大量酷似照片的畫面，畫中充斥著不必要的細節。畫家不寫生了，“君王從此不早朝”，如此景象，令人不勝感慨！
要糾正這種時弊，唯有回到寫生一途。素描的傳統方式是對實物寫生，將三度空間的物體表現在二度空間的畫面上。這與將平面化的照片轉移到平面有著極大的差異。素描又摒去了色彩因素，與實物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感。因而，素描這種寫生方式是去照片畫的重要途徑。另外，即使必須使用照相機，也一定要對照片中提供的影像資料作出審慎的篩選，不要為照片所牽引，成為照片的“奴隸”。
素描也可能畫得像照片呀。確實，光是畫得像還是不能解決問題，還要藝術地像，富於美感。這又牽扯到繪畫中的描繪性和趣味性問題。描繪性的核心是“藝術節奏”，無節奏不成藝術，節奏就是變化，是對立統一。節奏的外在形式是繪畫材質在平面上的表層狀態，是各種型態的筆觸。只有從對象感覺到虛實、型態各異的筆觸，才能完成實物到畫面的轉化－－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的轉化，才能帶動出在畫面上的主動性描繪。一個人的繪畫才能，主要表現在對形的把握和對節奏的敏感上，這兩種感覺與能力的訓練缺一不可。尤其是對節奏感的表現，更是畫匠與畫家的分水嶺。
當然，形與結構、體積與空間、筆觸與節奏，都是為了去捕捉、塑造藝術形象的。藝術形象是我們思想、感情的載體，也是藝術行為追求的目的。綜觀古今中外的美術史，所有的藝術傑作無不以鮮明、深刻的藝術形象而深植人心，屹立不搖。要深刻地塑造形象，絕不止於手法和技巧，那要具有一顆真誠、敏銳的心，一種真正的藝術家的氣質和感動，即使最好的藝術教育，對於這一點也無能為力，要靠我們自己去修煉和體悟。
以上簡短文字，僅就西洋寫實素描談點個人體會，涉及範圍淺窄，三言兩語未能深入，有言不盡意之憾。附在畫旁的說明，提到了作畫背景和感想，有些也觸及到素描原理和描繪技法，但畢竟不是教科書，不能一一剖呈。只想讓讀者多一點了解，少一點距離，並增加讀畫的樂趣。
素描，是一條美麗而寬廣的長河，希望有更多的青年朋友與我共泳其中，同享搏擊浪花的樂趣。
最後，對廣西美術社將我的淺薄畫作介紹給祖國大陸的讀者，在此深表謝意。
冉茂芹畫室 ~ http://www.yimaukun.com/chinese/index2.html
留言列表
